第十章(2 / 2)
「请给我时间,请给我十分钟让我跟比津议员谈谈。在那之后,我会释放人质并且自首,绝无虚假。」
我看著比津的脸,他以严厉、足以刺杀对方的坚毅眼神瞪著我。
给我一种神奇的怀念感觉。
没错,我曾经跟这个人争论过一次。当时的我只懂得宣泄感情,然后被比津先生轻巧化解,而我只能痛哭,非常丢脸。
我回想起屈辱且悲惨的过去,手心冒汗。
这时,在我臂弯里的梓稍稍把体重压在我身上。
这是她在佯装单纯的人质,还是想要鼓励我呢?
没问题,我已经跟当时的我不同了。
「渡边笃人同学。」比津手握扩音器说道。「我明白了,十分钟,让我们谈一下吧。请你答应我会释放人质。」
「你没有叫我笃人小弟呢。」我说道。「不像以前见面时那样。」
比津的脸色严峻。
「我不记得见过你,我一天会见上几十、几百个人。」
我故意讪笑这装傻的回答。
原来如此,他想隐瞒见过恐怖分子的事实啊。
与我的对话对他来说已经是污点了。
「我答应你。」我颔首。「我一定会释放人质,绝对不会加害她。」
我与比津隔著十公尺距离对峙。
「比津议员,请告诉我你的想法。这是个好机会,请告诉我在少年法和少年犯罪这块上面,你是什么样的立场。」
「为什么突然提这个,这是你的要求吗?」
这跟要求不同。「因为有必要。」
尽管比津一副不太能接受的模样,但还是单手举起了扩音器,没有畏缩的感觉。
抬头挺胸,隔著扩音器凝视著我。
「我认为少年法应当立刻修法。至今为止的修法过程,都没有做出令受害者或国民满意的结果。但是,这个国家的人权派却利用统计资料和法理否定这些人的声音。不过,每个人都知道,人有因果报应的渴望,我的内心怀抱受害者遗族的痛,主张应该修法到能满足这般因果报应情绪的程度。虽然有些声音主张为了让加害者顺利更生,所以不应实名报导,但在禁止实名报导的现行法律规范之下,现况是从少年监狱出狱后的少年累犯率仍然很高。即使没有实名报导,还是会再次犯罪。那么该防范的就不是累犯,而是初犯。透过重罚让抑制力发挥效用,给加害者判刑,给受害者救赎。经过这次的恐怖行动,我深刻体会到,这才是保护美丽国家所需要的。」
比津高声倡导,瞪著我。
他不只是对我说,而像是要说给这公园内所有人听。
我听见不知何处传来掌声。
不仅警方和媒体,甚至聚集了不少凑热闹的人。掌声没有那么容易停止,简直像是涌上来的潮水那般吞没了我。明明是从远方传来,听起却像在我耳边鼓掌那样。
如果我也能以旁观身分在场,不知道会有多么轻松呢。
我等待掌声停止,说了「我知道」。「不愧是比津老师,应该有许多人认为你说得对吧。」
比津有些嘲笑般地嗤鼻而笑。
「你反对吗?」
「怎么可能。」我笑给他看。「我非常有同感啊。」
我不可能不能理解。
试试看在这里喊出富田绯色的名字吧,即使造成富田绯色的人生完蛋的结果,也不关我的事──确实有一个这么想的自己存在。
只不过,就是因为有人这么做了,灰谷谦才放弃了更生。
然后,我因此失去了家人。
「我切身理解你的主张,也能接受,但是──即使如此,我仍必须挑战你。」
「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。」
比津略显不屑地说道。
我一瞬间闭上眼,缓缓呼吸,接著一举说道:
「我一直烦恼著,我的家人被一个十三岁少年杀害。有很多人告诉我,『国家只会保护加害者』、『受害者只能自己寻仇』这样;但同时也有人温柔告诫我,『正因为少年不成熟,所以得要加以保护』、『复仇完全无法带给你什么,在天国的家人也不希望这样』。从那天起,我就持续行动,有些加害者悔恨自己犯下的过错,也有加害者完全不反省,持续犯罪。有些父母逃避民事赔偿,但有些父母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出来赔罪。我丢出了很多话题,复仇、和解、憎恨、更生、累犯、宽恕之类,我有这么多问题,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。不过,我终于发现了一件可以说的事情。」
我挺胸宣告。
「无论要复仇,还是要宽恕,都必须先知道真相。」
没有人介入鼓噪。
除了我以外的上百人,没有发出任何一句话。
「如果实名报导会把加害者逼上绝路自杀,但自杀的不是真正的犯人,就只是空虚而已。如果没有真相,无论是给予制裁还是定罪都没有用。所以,我才会以恐怖分子的身分,站在你面前。」
复仇的对象不是富田绯色或灰谷谦。
如果没有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,我绝对不会瞑目。
我大声说:
「比津议员──雇用十七岁少年,策划恐怖行动的人是你,对吧?」
听我这么说,比津以嘲笑的态度说:「你有什么根据?」简直像不当我一回事般扭著嘴角。
我紧紧握住菜刀。
「爆炸案的执行犯说雇主的声音跟你很像,现在他应该被逮捕,并说出完全一样的证词吧。」
「就根据声音很像?太乱来了吧。」比津摇头。「你一边说著真相不可或缺,但换成自己要做却拿这种不确定的证据来贴标签吗?没什么好说的。」
「我只是提出问题。」
「不精准的问题跟散布谎言没有两样。」
「说得也是,不过你也有说谎吧?」
比津皱眉,脸上带著不悦。
「我跟你早就见过面了,但你为何要假装我们第一次见面?」
「因为我不记得。」他一副觉得怎么这样的态度主张著。「我说过吧?我一天要见上几十、几百个人,怎么可能全部记住,要因为这样就指控我说谎也太蛮横。」
「所以你意思是说,你不记得我?」
「嗯,不记得,你该不会想要我拿出不记得的证据吧?」
比津露出自知胜利般的笑容。
这也是当然。
一般来说,这样会变成牛头不对马嘴的争论。议员有没有见过重要人物什么的,常是新闻报导的内容。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追究此事的一方。
「我当然不会要你拿出证据。」我摇摇头。「这是当然,因为我才是提出证据的那一方。」
我对梓下达指示。她依然保持因为被命令,只能无奈配合的态度取出平板,播放出那段音轨。
『安藤先生,你没有实际看过,对著我诉说「为什么少年法不会改变」时的渡边笃人是什么样的表情。你应该很清楚这些不能只说空泛表面,受害者的应报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。无论是否正当,都应将舆论引导到重罚化的方向上,而这只有比任何人更早开始追踪渡边笃人的你做得到。这次的案件,是能够大幅度修法的绝佳机会。』
梓挺出平板,我瞪著比津。
比津睁大双眼,泄出微微呻吟。
「这是某周刊记者昨天跟比津对话的录音档。」
这是梓从安藤先生那里拿到的档案。
也是比津修二记得我的决定性证据。
「这对你来说不太凑巧吧。去年九月在案发前与恐怖分子见过面,只会造成不良印象,所以想要隐瞒对吧。」
我说著。
「对你来说,我的存在就像是葬送政治生命的炸弹那样。」
分歧点在比津与我面对面时的谈话。如果比津认同曾经与我见过一次面,就换我无计可施了。
「我看不起你那种即使扭曲真相、煽动舆论,也想要按照自己欲望修法的手段。」
比津整张脸胀红。
「所以又怎么样?」比津拉大声音,几乎像是要骂人了。「只不过说了一、两个谎,就要把我当成罪犯吗?结果这还是无法成为我雇用十七岁少年,并计画了恐怖行动的证据,这两件事完全不相关!」
他说得没错。
这是看穿我极限的精准指摘。
「是啊……说到底,我没有办法找到明确证据。我也不希望把不必要的不良印象抹在你身上,造成事态混乱。」
我垂下眼。
我手上没有可以更逼死比津的证据。
结果我并没有揭露国会议员渎职的力量,这也是没办法。
不过,已经够了,即使只有一瞬间,能让比津动摇就足够了。
「我的要求只有一点,请著手调查。如果我的说词完全是空穴来风,要怎样制裁我都没有关系。请彻底调查执行犯与雇主之间的关系,挖出这场爆炸案的真相。」
说著说著,眼泪流了出来。
这不是演的,而是自然而然流下。
「你在跟谁说话?」
比津询问。
我从口袋取出智慧型手机。
「我把这段对话内容,全部直播到网路上了。」
比津张口结舌,似乎理解了一切。
在比津出现于我面前之后,我马上开始直播。
一定有超过几万的人听到这段直播内容吧。
我拚命呼吁这些人:
「我说的事情详细内容,都会刊登在《周刊真实》的网页上。里面也包含了爆炸恐怖行动后你的言行举止,以及恐怖行动执行犯少年的证词。希望能清楚追查这之中的疑点,拜托了。」
热切的情绪涌上。
我是恐怖分子,高声主张我的要求。
我要毁了这世界的一切。我自己将化为炸弹,炸飞这一切。
已经无法停止了,我尽情大喊:
「我想知道真相!我的祖母和妹妹被烧死了,但检察官并没有展开调查,只因为执行犯未满十四岁!检察官就没有介入,无法揭露真正犯人!我!想知道一切!我想获得跟这个案件有关的所有情报!如果不是这样!我无法继续前进!复仇可以拯救人心?不要闹了!现在的我甚至连复仇这个选项都没有!重罚?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一切,即使加害者被实名报导,纵火执行犯会自杀!但如果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坏人,怎么可以接受呢!」
我作了好几次、好几次的梦。
我想起了那一天。
因为幸福而应该会成为特别回忆的那一天,但那样的幸福从我手中滑落,恶意的一把火从我身上夺走了一切。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,我心中的某些事物坏掉了,我从根本上就是疯狂的。
「我的家人之所以被盯上,是因为妹妹去深山里摘花,而目击了这次恐怖行动使用的炸弹实验现场的关系。犯人为了封口,隔天放了一把火烧光我家,那是我生日当天的晚上。」
在庆生会结束的夜晚,家人熟睡之后,富田绯色放火了。
从包围周遭的火场中顺利逃生的,只有我。
当我回过神,让人无法前进的大火已经覆盖了整条走廊。逃出时我相信实夕已经在我将逃去的地方,然而获救的只有我。
危急之际我抓住的,只有实夕送给我的雪花莲花盆。
「我妹妹因为想送我生日礼物而被杀了──」
我重重喘气,感觉喉咙快要坏掉,且因为眼泪而看不清楚前方。不知道是否因为脑部过于充血,总觉得意识一片浑浊。
公园所有人都保持安静,一片寂静无声。
没有掌声、没有欢呼,也没有叫嚣。
一片寂静。
我已经说出了所有诉求,不过还没有结束。
我用一只手把梓拉了过来。
我知道SAT队员登时紧张起来,他们压低了腰,释放出想突击我的意识。
约好的十分钟已经过了吧,差不多该撤了。
「我想知道真相。」我说完最后一句话。「这就是我的希望。」
我轻轻放下扩音器,往前方拋出手机,这么一来我所说的话,就只有梓听得见了。
我在她耳边轻声嘀咕。
──梓,对不起,我果然还是无法实践与你之间的诺言。
梓呻吟了些什么。
在她说些什么之前,我用力推开她的身体。她的身体是那么轻盈,轻易地离开了我。
我把一直紧握的菜刀刀尖对准自己喉咙。
这是一种保险。
实际上,现在的我无法确认究竟有多少人会聆听我的诉求。
以嘲笑这是罪犯所说的疯话作结,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。
如果是这样,那就是最糟糕的结局,无法揭穿比津的暴行,灰谷谦则会被当作世纪凶狠罪犯逮捕,这么一来,梓的人生就──
只是想像那悲惨的结局,我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。
不过,没关系。
如果是个十五岁少年在自杀之前表达的诉求,一定会有人愿意听。
我是恐怖分子。
直到最后的最后,我都必须作为一个炸飞世界的炸弹。
周围也察觉我的举动了吧。
我听见警官的咒骂声,SAT队员准备冲过来。
我抬起头,看见比津茫然而无力的脸庞,也看到安藤先生在群众之中放声大喊。
梓颓坐在地上,睁圆了眼。
当菜刀刺进喉头的前一秒,一样东西飘落到我手上。
是雪。
东京似乎降下今年首次的雪。
这片白让我想起梓所说过的话。她直到最后的最后,告诉了我有关雪花莲的传说。
把颜色赠给雪花的温柔花朵。
她说得没错。雪花莲在一片漆黑的黑暗之中,也带给了我希望。虽然对我来说,它可能同时也象徵著死亡就是了。
若我的遗体如同传说所示将化为雪花莲,不知会有多么美丽呢?
我在握著菜刀的手上加诸力道。
最后听到的是呼喊我名字的梓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