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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节(2 / 2)


  二人对视一眼,青莲牵裙起来,弓腰对着细细的门缝朝外望,门外两盏灯笼下,果然是浴风的身影,方才将门拉开,“天色这么晚了,什么着急的东西,明日送来不成?还要劳你大半夜的跑一趟。”

  那浴风扎着黑幞头,朝门内睃一眼,抬手一挥,立时从四下黑暗角落窜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,“青莲姐姐,对不住了,实在是请不动你们,只好换个方法了。你们别怕,就是跟咱们搬个家,那边儿房子可比这里舒适得多,少爷怕姑娘不答应,便让我带人来帮着搬。”

  门内二人虽摸不着头脑,可瞧这架势,亦揪了心。明珠一双红眼睃看一圈儿,立时拉过青莲,慌把砰地砸过去闩上。紧跟着“咚咚咚”是拍门声。

  浴风见二人久不开门,抬脚要踹,不及黑暗处传来一声锵然有力的低沉嗓音,“你们要做什么?”

  回首颦额细看,一道身影堂皇渐进,待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时,浴风才遏然吓一跳,楞在原处,一时不知如何应对,“大、大少爷,大晚上的,您怎么上山来了?”

  阴鸷的眼如天上月玦,将浴风盯得颤颤发抖,“我再不来,不知大奶奶就要被你们绑到哪里去了。……滚。”

  仿若赦令,浴风带着人落荒而去,错身时,被宋知濯叫定,声音寒如琼砂,“回去告诉你们少爷,好好儿念书,别整日想这些有的没的。”

  一群人连滚而去,明珠在门内听见隐约有人说话儿,又听见雪乱错履,不知是何动向,便躬下腰贴一只眼睛在门缝上,扫见雪里已无人,心下正疑惑,眼欻然被一抹豆绿暗纹的锦缎遮住,可见腰间一条玉白嵌宝石的锦带。

  还没想出个所以然,猛地耳廓一振,那人敲起门来。明珠警惕退后两步,狐疑发声,“你是谁?”那人未答,明珠贴着门站一瞬,将心一横,英勇赴死一般拉开两扇门。

  一别数月,这一刻,宋知濯才觉得从那些飞沙走石、刀光剑影里跋身出来。她水绿的裙在他眼底荡开,几如荡开一片柔情的水乡,使他感觉那些血光铺成的荣耀在这一刹生动起来。他终于衣锦还乡,想向他的故里展示自己一身的锦绣繁华,也要将那些戎马倥偬的辛酸细细说与她听……

  然而“砰!”一声,打断了他的遐想,亦阻隔了他衣摆下已经抬起的黑靴。要不是闪躲得时,险些将那高挺的鼻端撞了个通红。

  他怔一瞬、讪一瞬,扭脸朝一丈开外的明安笑一笑,“这也在情理之中,好几个月不见,冷不防大半夜的我站在这里,你奶奶一时有些惊慌失措也难免。”

  明安冻得在雪里跺脚搓手,闻言陪一个笑,“是、是,奶奶是受惊了,可咱们在这里受冻呀,这山里也太冷了,少爷,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干站着吧?”说罢,哈腰上前,脸上笑得灿若金菊,“我倒是抗得住,可少爷金尊玉贵的,怎么受得了?要不,咱们先找老尼姑另开一间禅房,进屋里去等?”

  门头两只纸糊的白灯在夜风中摇曳不定,将宋知濯斜长的身影左拉右扯。他剔一眼明安,固执地卷了袖口接着敲门,“明珠,是我,我回来了,你开开门儿,我有一大堆话儿要跟你讲。”静听一瞬,门内动静全无,他又再敲,“明珠,你开个门儿,我找你都找了大半个月了,你给我开个门儿……。”

  两扇棂心木门将一颗炙热急躁的心阻隔在外,而里头,是明珠一颗随风烛扑朔的心。她不能对一个人说,在见到他的第一眼,她竟然想不起一丝丛脞烦绪,只生起铺天的欢喜。天地虚影,她的眼中只看见他,心中填满了他,甚至有一瞬的冲动,想要扑进他怀里,抖下一身凡世的尘土,将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给他听,譬如今儿吃什么、昨儿做了什么梦、挣了几个钱、所住的房子有多冷,如此种种……

  她坐在圆凳上,在灯影里垂眸,惊觉发现,她一点都不怨他,倘若有那么一点儿,也被对他的爱挤逼掩盖,但她心虚地,不敢告诉任何人,这是她倔强的自尊。

  一墙之隔外,宋知濯已经收回手,落寞地退一步,眼看就要坐在门口的一级石磴上。明安眼疾手快,由怀内掏出一张绢子抖开,垫在地上才请他坐下,“少爷,要我说不急,奶奶心里保不定怎么生气呢,您丢下一封和离书,一走就是几个月没信没影儿的,换谁谁不气?何况咱们奶奶真动了气,就是府里那起子不积德的嘴都骂不过她……。”

  “你成过亲吗?”濛濛的昏光里,宋知濯斜来一眼,颇为不屑。

  “没有,”明安将头拨浪鼓似的摇了一摇,旋即一笑,“我这不是等着少爷开恩,替我指一门婚嘛。”他挨着边儿在下一级坐下,直将宋知濯望住,“就算没吃过猪肉,我也见过猪跑啊。就这事儿,少爷且得磨一磨呢。要我说,少爷先就休书的事儿认个错儿,再将圣上赐婚的事儿好好解说解说,咱们拿出诚意道歉,保不准奶奶心一软,咱们再往下说。”

  战场厮杀,朝堂谋略,千难万阻总有个头绪,可于这件事儿上,宋知濯亦犯了难,满心满脑地想夺门而入,方才那匆匆一眼不够、太短,他想长如一生地望着她,想展臂够得她,拥抱自个儿苍凉半生里唯一的圆满,这种迫切的想象已经容不得他再细思细度,只一筹莫展地瞪着明安,“可她不给我开门,怎么说?”

  “这才多一会儿?”明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,剔来一眼,“咱们先就找老尼姑给开对面那间屋子,死盯着这里。奶奶总要出门吧?只要她出来,什么话儿都能说了。”

  于是两人就在院里另一间禅房住下,说是住下,倒是一刻也不曾歇,只将两扇槛窗大敞着,任凭东西南北风肆虐而入,两个人对在一个炭盆边上,一眼不错地将对面屋子望住。

  直到一场琼玉飘摇后,凌乱的脚印被新的风雪所盖。天色微明后,又有新的脚印将其破坏得更加纵横不堪。

  几个豆蔻水灵的比丘尼聚在一处,频频朝禅房这院儿张望,只见总有扎袖束腰的挺拔将士由禅房进出,或是髯须繁缕,或是英俊粗狂、偶得二三清隽秀逸之辈进出,立时将几个比丘尼羞红了脸,口中嘟囔“阿弥陀佛”。

  闻听廊柱下,一人浅问,“咱们庙里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啊?”

  “你不晓得?原是昨儿夜里,殿前司大将军在这里借宿,听说给了咱们方丈一千银子,说不准要住多久。那些将军大人们麽是来禀报公务的。”

  “住咱们庙里做什么?”

  “低声点儿!还不是寻妻寻到这里来的,那禅房里住着这位宋小公爷的夫人,你不知道,那位夫人原来就是咱们庙里的尼姑。”

  “呸!将咱们好好的佛门清净地,恁是弄作了一个淫窟!”

  七嘴八舌,喋语不休,随风一散,惊起林中一片飞鸟。振翅之声将明珠惊心后,又摇醒青莲,“姐姐,外头怎的这样吵?”二人在棉帐内对视一瞬,明珠趿着鞋猫着步将槛窗轻开一缝,跳眼对面,人来宾往,宋知濯似乎在窗内一张案上提笔疾书。

  瞧见他,她心内又一跳,急阖了窗,“是宋知濯在对面,他要做什么啊姐姐?”

  两片灰帐被撩挂起来,露出青莲一双似讥似笑的眼,“还能做什么?还不是求你发善心咯。”且说且行,罩上一件殷红掩襟夹袄踅下床拉,不疾不徐地挪到案上,替自己倒了一盏水,“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男欢女爱,隔着两窗一院儿干对着,唱哪一出呢?鹊桥相会?真是瞎耽误工夫,你要好麽就出去跟他说,他要好麽就过来撞门,这样子冰天雪地的,作给谁瞧呢?”

  语讥言讽地,将明珠闹了个大红脸,捉裙挨着坐下,小心翼翼地窥她,“姐姐,我又没有说要跟他好麽,我就是、我就是……。”

  “你就是一见他,魂儿就丢了一半。”青莲捧着盏,睐眼盯住她一片腮,似均脂扫粉,鲜艳粉桃,“昨儿夜里是谁,又哭又笑?打量我没听见?哼,我这耳朵可好使得很。”

  那张脸上更是纷呈错乱,半身惭愧半是羞,躲一眼避一眼地斜窥过来,“姐姐,我是不是很没出息?”

  缓缓徐徐,是青莲幽幽凄凄的嗟叹,“我怎么好说啊?我又没经过这些。若说你没出息,却再没有人比你更能屈能伸的,就说这些日子,遇着这么多事儿,纵然见你慌怕,却不见你退缩过。可你要想清楚,大少爷眼下已经被圣上赐婚,他要娶童家的千金大小姐,你呢?”

  骤然冰融的凉水兜头泼下,激得明珠一阵心寒,她再一思量,垂下脑袋,额角一缕碎发撩起愁心无量、点点行行。半晌咕噞一句,“姐姐,还是你去打水来梳洗吧,我就不去了。”

  对过那厢,公务方止,人迹渐稀,案上摆着一堆公文。天光斜倚,踅进宽阳一束,照在宋知濯身上。他搁下一笔,跳眼远望,“这都一早上了,还没见大奶奶出来?”

  “没呢,”明安原就守在窗前,闻言旋身过来,“少爷别急,我估摸着,庵堂里快要开早饭了,奶奶纵然不想见您,饭总得要吃吧?”

  吭哧两声,宋知濯抖着肩一笑,“这倒没错儿,你们奶奶一顿都饿不得。嗳,这庵堂里的饭食吃不得,不是让你遣人到水天楼买新鲜的来,怎么人还未到?”

  “送来了,叫庵里起灶热一热呢。”

  正言讫,见一侍卫跨刀而入,腰间斜擦一把佩刀,重手提一个黑檀漆红食盒,四层之数,接盖儿一瞧,十二品宝膳。明安只由食盒里捡出一碟水晶丸子、鸡汁羹,鲜笋煨火腿。其余并数完盛于盒内,搁在案上,“少爷,您先吃了再给奶奶送过去吧。”

  宋知濯清一清嗓子,拔座起身,“别了,我还是先送过去,你奶奶饿不得。”

  这厢出门儿,对过门恰巧拉开,见青莲旋裙出来,他急赶两步,还是未赶上,那门砰一声又闩死在里头。青莲骤然见他,怔忪一瞬,慌忙福身,“给少爷请安。”

  血光映照着他一身靛青襕衫,如这四方环山、茂林一片,挺阔在青莲面前,“嗯,……你们吃过早饭没有?”

  “还没有,我这就要去打水梳洗。”青莲些微尴尬地福身辞去,朝那边门里望一望,窥见明安在里头缩头缩脑地探看,抬袖朝他指两下,明安立现愧色地笑一笑。

  门内无声无息,宋知濯撩开衣摆提着食盒跨上前敲门,声音放了十二分的温柔,“明珠?你饿不饿?我给你拿了早饭来,水天楼的八宝鸭、佛手卷、鳝鱼粥,都是你爱吃的。明珠、明珠,”他柔情的声音有些落魄,连脑后两根湛蓝锦亦被风刮得略显萧瑟,“我知道是我错了,我……,我实话儿说吧,我从找你那天起,就编了好多词儿要哄你,譬如说‘我写和离书是为你好’、‘我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’、‘我是万不得已’,我想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……,”

  愁锁喉间,他梗咽一下,停顿一瞬,紧贴着两扇门扉,透过缝隙扫见里头的空墙虚案,不见人影,亦不闻人声。他放缓了音调,几如一个恶贯满盈的匪徒跪在佛前,点算前非,“我想了这些,想要说服你原谅我,可当昨晚看见你,我就晓得不中用,我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。……我原本可以等着科考入仕,一步步的往上走,是我太急功近利,我等不起,我怕我还没爬入朝堂,已是发髻斑白,依然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。……你大概不懂,超越他对我有多重要,这是我毕生夙愿。但是你对我同样重要,我只是想、想你一定能明白我,能理解我,我想只要你还在这里,我就有机会将你找你回来。”

  93. 相逢  爱的春秋冬夏

  半山半堂无声, 枝枝叶叶离情,艳阳把宋知濯挺拔的影在雪里拉长,偏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