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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节(2 / 2)


  言着,一滴半真半假的眼泪坠下眼眶,其貌可怜,“我也不能就在这屋里过一辈子吧?慧芳,求你帮帮我,替我在爷面前说两句好话。如今,你是爷身边儿最亲近的人,也只有你能同爷说得上话儿,只有你能帮得上我了!”

  128. 云涌  周晚棠的小九九

  风烛尽起的廊下, 夜合一抹倩影游来荡去,湛蓝的绣鞋尖儿在裙下一探一踢,是在这七拐八弯的长廊上, 探着没有定数的未来。她倾耳去听, 听见隐约传出慧芳笑得发颤的声音, 闷沉沉的,仿佛是由一个八尺深的棺材里传出来。

  望着面前这张挂泪的粉面, 慧芳顿感畅意,于是颠动着一对薄肩痛快地笑着,半晌方止。接着便挑高了眉, 前所未有的得意, “奶奶, 你别是想出这间屋子想疯了吧?竟然求到我头上来。哼,真是亏你想得出来,我凭什么帮你去说好话儿啊?难不成将你放出去接着做你二奶奶、接着压我一头去?”

  那笑得扭曲的五官在她面上拧巴着,映在楚含丹婆娑的泪眼中,眉撇眼捺都书写成了一个大大的“蠢”字。她的确太蠢, 但是她的蠢, 却一直是楚含丹最锋利的白刃,

  在她毫不掩饰的讥笑讽刺中, 楚含丹由袖内牵出一条湛蓝棉布手帕, 无纹无花, 粗糙的质地揩过她嫩白的面颊。她抽咽一声儿, 抬出无比诚挚的眼睇向慧芳, “慧芳,我晓得,如今向你开这个口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些。可眼下, 我又还有什么廉耻呢?日子过成这样儿,也是我自甘下/贱。但我已经知道错儿了,这样的苦兮兮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,这才斗胆求你帮我这个忙。”

  眼泪又迸出来一滴,她忙抹去,苦涩地一笑,“你放心,我也不叫你白帮忙,等我出去了,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。”

  “你能给我什么好处?”慧芳高扬起下巴,将四面落魄的囚墙环顾一圈,“真是笑话儿了,你如今过得这般,要钱没钱,娘家还得靠着你接济,你有什么可给我的?我若要钱,爷自然会给我,我也犯不着来要你的一点儿小恩小惠!”

  月霜透过绮窗,撒在楚含丹半张脸上,虽笑犹寒,“是,你如今什么都有,日子过得比我不知好多少倍。可你也想想,这不过是表面风光,我说句难听的,不论你同咱们二爷有多好,名分上,你却只是个侧室,别瞧着我日日关在这里,你的心酸,我却尽知。咱们爷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你也清楚,专是个不知餍足,今儿西施明儿貂蝉,你虽貌若天仙,也难定他的心……。”

  说到这“貌若天仙”,见慧芳得意地挺直了腰杆儿,活似一副被鼠蚁啃噬了五脏六腑的空皮囊,空似她精致红妆下虚构的笑容。

  再说下去,更是字字如暴雨飓风,摧残着慧芳那些强撑的体面,“你尽管觉得我说得难听,可我说的话儿你心里未必没有个谱子。就只说我被禁足的这些日子,爷单是在家里头叫的局子便有二三十个,不是这个楼的花魁就是那个堂子的行首,个个儿青春美貌能歌善舞,再有在外头应酬的那些局子,二爷哪天不是眠花宿柳?你自个儿想想,他一月到你屋子里去有几日?如此下去,保不准儿哪天,在外头赎出一两个进来,还不是同你平起平坐?况且,你家里还有父母兄弟都靠着你养活,凭着这二十两月例银子,也是紧巴巴的过着,纵然爷少不得替你置办这些头面首饰,你难道还舍得去当了不成?你想想,你若能替我说几句话儿,我出去了,也能替你看着点爷不是?”

  慧芳拈着扇,缓缓地覆在胸前,一双眼怔忪地凝住面前的烛火,似有所动。而不知何时,楚含丹面上的泪渍已被火舌舔干,腮上如猫指甲勾出的一线红痕铺出乘胜追击的道路。

  她捉裙下榻,在慧芳发怔的一霎由妆案上翻出了那只小瓷罐儿,鬼魅一样荡回榻上,递给慧芳,眼中流溢出一缕精光,“眼下,我远的帮不上你,只有这个能略表诚意,这原是我娘家母亲替我求来的神药。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,我进了这府里,就一直未有身孕,原先为着同你斗气,好不容易怀的一个孩子也落了胎,我如今也后悔不及。我母亲见我久未生养十分着急,找了位妇科圣手替我开的这药,说是给夫君服下,不出半年,必定能生下个儿子。你且先拿去,只求你在二爷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儿,也就不算白费我母亲疼我的苦心了。”

  “这药……,”慧芳揭盖儿深嗅几下,一双鬼祟的眼明晃晃地闪起来,“这药真有效?真能生儿子?”

  接着,楚含丹柔软地笑了,像一朵云,抚慰着风暴过后的碧空,“我也还不曾试过,到底也不知道有没有效用,不过是我母亲求来的。据说京中好些迟迟未孕的官爵夫妇们,都去求了这位大夫,用了他的药,不出半年就有了身孕。我虽不曾有机会用过,却信我母亲的,她难道还会害我不成?你要是不信,就还我吧,我再想别的法子谢你是一样儿的。”

  作势她就伸出手要去夺慧芳握着的瓷罐儿,反被慧芳收手避过,“奶奶放心,我收了您的东西,自然就会帮您的忙。夜里少爷回来,我就到他屋里去替你求情。”

  二更的梆子声空寂地由夜空传来。慧芳喜不可支地将小罐儿卷入袖中,下榻而去。正要拉开门儿,骤听楚含丹夜莺一样的声息飘入耳,“记着,日服,一夜三颗,茶汤送之。”

  门被吱呀拉开,紧跟着夜合擦肩进来,忙往榻上奔去,“小姐,她答应了吗?”

  楚含丹捧着尚有余温的清茶呷饮一口,将一颗松鬓慵髻的头颅沉重地点一点。夜合也将头垂下去,隐有不安地发声,“她嘴上答应,可到底不知心里怎么想,保不齐就是涮咱们玩儿呢。”

  她笑而未答,转过脸透过窗纱,望见远远拔起的亭内,一点星火飘摇着、飘摇着。摇晃出慧芳的浓妆盛艳的脸,敛不住的喜悦沾满了她风韵馥郁的眼角。

  照影坐在对面,眼瞥着榻案上那只青瓷小罐儿,剔着慧芳,“这药真有用?”

  “二奶奶娘家从前官居四品,怎么也少不了有些见识。”慧芳摇着扇,缓一下停一下,“她母亲替她求的,甭管有没有效,必定也是个好东西。我跟了二爷这样久,是愈发琢磨不透他的脾气了,这一年,他对我竟比先前做丫鬟时冷淡许多,反倒同外头那些下三滥亲近些,真是保不准儿哪天领进门来一个,还不知怎么作践我呢。我这样久都没个孩子,横竖就死马当活马医吧。”

  这一间风光无限琳琅宝屋,不知几时成了一座孤坟,荒草萋萋,池塘沉绿。照影见她环顾四方的眼收回来,便抑着声儿轻询,“那你真要帮二奶奶求情儿?”

  立时便收到慧芳一线讥诮,“你当我傻啊?凭她说得天花乱坠,等她又成了体面奶奶,还能有我的好日子过?我不过是哄着她玩儿罢了,等我真生个儿子了,自有我的千秋万世,还用得着她许我什么?”

  唧唧的笑中,听见院外骤然喧嚣,不用想,必定是宋知书回来了。慧芳忙出屋去,就见他踉跄着步子,正由丫鬟往上扶来。听见他口中之嚷着什么“再喝!”“我没事儿!”之类的醉语,想必又是在哪个销金窟消磨的这一夜光景。

  乱影过后,慧芳守在廊下,不时即见一个小丫鬟端着醒酒汤上来。她眼一动,忙去接,“我来吧,你们去歇着吧。”

  丫鬟只得让她,她捉裙蹒入屋子,在一方台屏后四顾无人,便由袖中掏出瓷罐儿,往那醒酒汤内丢下几粒丸药,待全融于水了,方捉裙进去,朝四面服侍的丫鬟吩咐,“你们都下去,我来服侍爷就成。”

  不时满室皆空,只有宋知书瘫在榻上,半酲半醒地剔过眼来,“你还不歇着,来做什么?”

  “我来服侍二爷啊。”慧芳扭着细腰,一步一韵,踏尽了妖娆妩媚,“你这个没心肝儿的,日日在外头寻欢作乐,把满院儿的人丢在这里,还反问我来做什么?”她将药搁在他手边的榻案上,落到他身侧,吊着他一个胳膊晃一晃,“一连竟有两三日没见着爷,人家想你嘛,好容易见你回来,不过想着趁着还没歇下,来瞧瞧你啊。”

  宋知书震动着胸膛,吭哧吭哧地笑起来,斜挑一下她的下巴,“算一算,我也有好久没在你身上效力了,不过今儿实在乏得很,先饶了你。”

  她半嗔半怨地噘起嘴,先一叹,后又端起醒酒汤送到他唇边,“晓得你日日忙,喏,先把醒酒汤喝了吧,仔细明儿起来头疼。”

  喉头滚几下,一碗汤药悉数滑入腹中,慧芳拈着一张帕子,没骨头似的靠在她一个胳膊上,满目心疼,“你瞧你,醉成这样儿,天天这样喝酒,身子哪能熬得住?不过是仗着年轻,等你年纪大些,可就有你的罪受。”

  这一对眉眼春波,道尽了秦娥空怨。似乎也牵动了宋知书心底的一点哀,他歪着嘴笑一笑,将眼望向支摘牗外头无边无际的夜色,唇上喁喁,“不喝酒做什么?成日也就这酒桌上一点儿痛快的时候。”

  “你有什么不痛快的?你是玉毫点金纸、得意春风殿的状元郎,如今又升了官儿,有老爷在朝上顶着,你的前途不可限量,这还不痛快,那天底下就没有一个顺心人了。”

  他的眼随之由对面的支摘牗上缓缓落下,睃遍身前金雕玉砌的滔天富贵,却找不到一点愉悦畅意。长久有什么堵在他的胸口,喉头里卡着咽不下吐不出的憋闷。

  他一如既往不正经地笑着,将眼轮回慧芳妩媚缱绻的深情中,“你懂什么?呵……,你什么都不懂,就别瞎劝了。”

  “我不懂,你就告诉我啊。”慧芳仍旧吊着他的胳膊,将整个半身死贴上去,“难不成外头那些女人比我知心?你倒愿意同她们说话儿,反什么都不同我说。”

  她将脸贴上宋知书的肩头,胳膊上触及的软绵绵的青峦如同一个打火石,将宋知书一团火热烈的摩挲起来。他的眼迷蒙地靠近,猛地就印上她的双唇,“我后悔了,你今儿就歇在我这里。”

  慧芳心上了然,随他罩下来的身躯倒下去,手上却假嗔着在他肩头捶一捶,“你这人真是叫人捉摸不定,方才还说乏了呢。”

  “方才是方才,现在精神得很。”他抓住她一只柔软的手,缓缓由自己的肩上往下延去,“不信你探一探。”

  片刻,慧芳就摸见了一个令她神魂乍离的根源,晃着的灯影将乾坤倒转,她的眼半阖着,望向头顶的藻井,但她的身体却掉进了一个暴烈的漩涡,填满了她很空、很空的空虚。

  世界也就似一个大漩涡,并吞了那些温馨的过去,吐出了满园冷冰冰的初夏。

  蝉声乍紧,菡萏浅香,却是长亭清冷芳桂孤,这每一天都随着明珠笃笃的木鱼闲敲过去。除了念经礼佛,她余下的生活几乎就在那些丛脞的琐碎中消磨,譬如哪家大人高升要备什么礼、哪家夫人故去要设什么祭。

  这日,负责外务往来的林婆子拿了一封帖子过来,甫入厅上,正要开口,见侍双手指嘘噤急步而来,“奶奶在抄经,先别打扰,是有什么事儿?先同我说吧。”

  那林婆子挨过去,递上帖子同样压低了声儿,“周姨娘娘家的大伯没了,来求奶奶示下,是要拨多少银子随礼?按例说是拨五十两,可那是官宦之家,同咱们府上原来那些商贾家的姨娘们家世不一样,总管房里拿不定主意,叫问奶奶来。”

  “那你候着,我去叫奶奶。”

  少顷,见明珠由台屏后头踅出,穿着翠绿蝉纱对襟褂、珍珠白的素面横胸、浅草黄的百迭裙,质如翡玉。她接了帖子看一眼,落到榻上去,“林妈妈,平日里那些官宦之家的朋客亲友们家里有人死了,是送多少?”

  “回奶奶,都是官爵品位给的,或者是按着往来交情给。难就难在这里,说官爵品位吧,这周家只不过是些闲官儿,未有任职,按交情吧,除了与咱们家有这层关系外,倒没有多深的交情在里头。”

  “那上回周晚棠亲娘死了,是送的多少?”

  俄延,林妈妈摆着裙上前两步,“上回总管房里让支了五十两过去,不过咱们爷是亲自往那府上去过的,倒不知他私下里有没有给过赏银。”